EP-070 这可能是上海最肆无忌惮的节日(文字版)

时间轴:
1:20 F女士的采访
15:05 劳伦斯的采访
19:51 劳伦斯朗读自己的文章《万圣节,哪怕只为这一晚姿态万千

文字版全文:

袁莉:
[00:00:02]
大家好,欢迎来到不明白播客。我是主持人袁莉。

这是一期特别节目,我们周末会有正常更新。

做这期节目是因为上海市民再次打动了我。万圣节这个在西方纯为好玩搞怪的节日,在上海被大家玩成了万梗节。在公共表达空间几乎完全消失的今天,上海的年轻人在马路上放飞自我,用互联网上的各种梗表达自己的情绪。

今年上海的万圣节既有蝙蝠侠、剪刀手爱德华、麦当劳叔叔,也有维尼熊、身上贴满白纸的一位市民、电影《霸王别姬》中被革命小将打倒的程蝶衣、举着“学医救不了中国人”的牌子的鲁迅,以及给恐龙做核酸的“大白”。看着这些充满创意的年轻人,严阵以待的警察,以及推特上“李老师不是你老师”不停发出的全国和全世界各地悼念李克强的图片,我想起了李志的那首歌《人民不需要自由》。不知道那位带着故事和银子来看他的人还会说“这是最好的年代,人民不需要自由”吗?

今天我们请两位上海市民来谈谈他们对这次万圣节的感受。第一位是F女士。她也参与了去年的白纸运动。

F女士你好。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你最近在上海参与这个万圣节市集的一些情况?

F女士:
[00:01:35]
好。我其实是29号的晚上下班之后去到了淮海中路、成都南路那一片去看他们万圣节的活动。我自己是没有做任何变装的,就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参与的。

袁莉:
[00:01:56]
你都看到了什么?大概是几点钟,然后你都看到了什么,你能描述一下吗?

F女士:
[00:02:02]
我大概是快11点到的那边,我是从陕西南路、淮海中路(交界口),然后自西往东走,走到成都南路那边的。淮海中路上,在那个淮海的TX商场下面,它也有一个万圣节的市集,好像是。然后到那边的时候,路两边人行道上就是有蛮多这种变了装之后的年轻人,很多很多造型,就是只有我认不出来,然后想不到的,就真的是各种各样。

袁莉:
[00:02:38]
比如说呢?

F女士:
[00:02:39]
就比如说我有看到唐僧,还有人买了那种像跳跳杆一样的那种弹簧,在那边cosplay那个马里奥兄弟,还有像蝙蝠侠,还有像那个杰克船长,各种影视人物,动漫的人物角色都有,就特别特别多。我后来走到成都南路路口的时候,成都南路本来应该是一条机动车可以通行的单行道,然后29号那天晚上我去的时候,那边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步行道了,交警已经在那边维持秩序,车已经没法过了。
然后里面就很多很多人,大家都是化了妆,变了装之后在那边。如果造型比较特别的、妆造比较精美的,就会有特别特别多的人上去和Ta合影围观这样子。我走到大概成都南路、巨鹿路那边的时候,就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看到了一个女生身上套了一个红底黄边的绶带,胸口别了一个胸花,那上面就写着“光荣退休”四个字。然后她的衣服后面贴了一张纸说“2070年我终于退休了”,然后她手上也拿了这样一张白纸黑字的纸。这个是我印象很深的,一看就是,她的脸也是特地化过妆的,画成了打工人熬了很多夜,非常灰白的那种脸色,还画了黑眼圈这样。很多人看到她了嘛,就上去和她合影。有一个小伙伴还跟她一起比了中指,感觉在表达一种她们对这种延迟退休年龄政策的一种态度吧。
后来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就看到了几个大白,那天我印象里还看到了好几个大白,而且不是一拨人。印象比较深的其中有一波是大概三四个人吧,大概两个人是大白,是穿了一身的白大褂,然后他们手里……

袁莉:
[00:04:57]
防疫人员。

F女士:
[00:04:58]
对,防疫人员。他们比较特别,就是一个拿着酒精、免洗洗手液,有一个人拿着一个喇叭,喇叭里面一直重复地在喊,说“勤洗手,请戴好口罩”。大概是这两句话。还有一对姐妹,不是姐妹,应该是好朋友,手牵手,她们两个着装就是穿着病号服。那个我印象还蛮深的,她们脸上也是画了就是带有血迹的那种妆容,然后那个比较特别。她们扮的就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两姐妹的这种感觉。

袁莉:
[00:05:38]
因为你也发了一些你自己写的文字来给我,你能不能说一下,就是你看着这些人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感觉呢?

F女士:
[00:05:46]
我那天看到那么多人,看到巨鹿路那段路封路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怎么说,我觉得我是觉得有点创伤的,或者说有点被trigger到的。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上海这么多年有这么大的密集的人流量,就是除了过年时的南京东路步行街之外,我只见过两次这样大且密集的这种人流。上一次就是去年11月27号的那天,那天夜晚在乌鲁木齐中路那一片上是有这么多人。然后那天也是乌鲁木齐中路有一段,下午开始封路了,也是拉了警戒线。我在万圣节29号那天晚上看到这些的时候,其实还是会很快的让我回想起去年冬天的那个回忆。
以及就是我看到的身穿绶带,然后上面写着“2070年我终于退休了”那个女生,看到她的神态,她合影时的那个神态。就我还有留意到的,我前面提到的那个cosplay成防疫人员的那几个小伙伴,他们拿着喇叭,然后拿着免洗洗手液。他们在做这个cosplay的时候,成都南路的两端,就是巨鹿路跟淮海中路的交界口,两端其实都是有警察在那边,维持秩序也好,看管人群也好,是有警察在的。我看到的就是这几个cosplay防疫人员的小伙伴,他们就不会说走到路口去,就相当于是隐蔽在成都南路这段路的这个人群里面,在这个路段中间,然后和大家去合影。
我能够感受到人群里面是有那种,有那种愤怒在的,以及是大家都是有想要表达的欲望的,想要表达那种愤怒的(欲望),让我觉得是在那些变装的年轻人里面,这种愤怒是是在流转的,以及大家是很巧妙的,或者说很有默契的:我不走到路口去,我不去跟那些警察面对面的去表达,我选择在这段路中间,我在人群里面去表达自己的愤怒。就是一种非常隐蔽、隐晦,但是又会觉得很有力量,也很勇敢的一种方式吧,就是我的感受。

袁莉:
[00:08:34]
去年白纸运动,是吧。因为大家经历了清零、上海封城,然后当时在乌鲁木齐中路(聚集),也是因为在乌鲁木齐发生了火灾,死了那么多人。那今年大家在万圣节,这个就是在美国来说是非常的消费主义,是吧?昨天晚上我也去看了一下美国的这个万圣节,我们也开玩笑,几个朋友就说,哎呀,美国的万圣节他们简直是看着没有上海的那么有意思,因为他们实在生活得太幸福了,只是来玩一下,乐一下,所以就觉得有点boring。
我想知道,就说为什么大家会利用这么一个在美国其实是非常消费主义的,一个比较玩儿一样的这样子的节日,去表达这样的情绪,愤怒的情绪?就是你刚才描述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不约而同的来做这种事呢?就是去表达,去用万圣节的cosplay这样的方式去表达。

F女士:
[00:09:30]
我的一个感受就是,因为国内嘛,就不像国外,就是国内不允许有游行,有集会。所以就是很难有一个年轻人,或者说大家一块儿去上街,在街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态度。就是很难有这种自由表达,自由发挥,在街头一起,年轻人也好,什么群体也好,一起去做一件事情的这样的机会。很难得。然后万圣节它刚好……我觉得一个是万圣节,它就是有一个传统,它可以变装,给了人们很多转换形象、转换角色的一个契机;万圣节的另一个传统就是又可以上街讨要糖果。我觉得万圣节在传入国内的时候的这些习俗也好,文化也好,就这两个特点就促成了这次就是很多年轻人借着万圣节的这次机会走到街上去变装,利用这个艺术形式去表达自己的一些想法,去表达自己的愤怒。

袁莉:
[00:10:44]
嗯,我想知道,就是你在上海以前参加过这个万圣节的一些活动吗?就是以前,我很好奇以前大家有没有类似的政治表达呢?

F女士:
[00:10:55]
疫情之前,其实这种政治上的表达,万圣节……其实很少,或者说可能是我没有看到。就我个人来说,感觉疫情之前或者说2020年之前,这种在万圣节去进行政治上的一种表达,很少,几乎没有,我没看到过。20年之后……21年我印象其实不太深了,但是去年的话是有的。就哪怕去年时不时的静默、隔离、封城,但去年的万圣节,尤其我刚刚还特地去翻了一下相册,去年是有人在表达的。就是那个今年不是有一个女生变装成penis,然后好像是被警察带走了。

袁莉:
[00:11:46]
就是男性生殖器,是吧?

F女士:
[00:11:48]
这个造型去年万圣节就有,还蛮有名的,去年就有一个男生扮成了这个,也是在离成都南路不远的路上,当时也是警察……后来是罚款还是行政拘留,我就不太确定了。但那个照片还是流传的很广的,然后甚至有人把它做成了meme图这样子的。另一个印象很深的就是去年万圣节也是有人穿了大白的服装,然后也好像是被警察罚款或者说是带走这样子的。以及我印象很深的是,去年万圣节就有人买了一套大白服,然后去烧这个大白服,然后拍了一组照片。

袁莉:
[00:12:32]
你能不能给我读一下你自己发给我的一些文字的记录呢?你给我写的是说:今晚我下班之后看到推特上李老师发的新的照片,很感慨,又记录了一些感受。那你能不能给我念一下你写的这段话呢?

F女士:
[00:12:49]
我是大概这样写的。我说:坐在成都南路、巨鹿路路口的花坛边观察的时候,我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既视感(或许是因为我觉得它和去年11月27日那晚乌鲁木齐中路的街头很像,都是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人群里有勇敢的表达者,也有看热闹的围观群众。)
而后我写的是:万圣节百鬼夜行,大家变装成不同的角色合影、散步、游荡……当我观察着街上往来流动的人群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我能够很清晰地意识到,街上身着奇装异服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正在参加这次万圣节活动的变装“鬼魂”,而是活生生的、共同经历了疫情三年的人们,是经历过隔离、静默、封城,强拉方舱,动态清零、白纸革命的人们,是共同承受着疫情和清零政策所带来的深切集体创伤的人们。那天晚上,我在成都南路上感知到的更多是在欢乐、戏谑氛围下人潮里暗涌流转的愤怒与讥讽,还有当下年轻人们对自由表达与讲述的渴望。被环境压制的不自由的人们借助万圣节可以自由装扮上街的契机全力表达着自己对此地发生过与正在发生着的种种荒诞的不平与愤怒。我感觉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这是这里为数不多的能够光明正大地上街、在街头自由表达的机会。我觉得我个人的感受就是,在万圣节轻松愉快的节日氛围下其实是这里的人们累积的冤屈和愤怒的无处表达、无法宣泄。

袁莉:
[00:15:04]
谢谢F女士。下面一位是劳伦斯。我喜欢看劳伦斯的文章,他不写政治,但他文章里有人间烟火,有对生命的好奇,以及中年人回望生命时难以言说的惆怅和清醒。我特别喜欢他去年四月份写的这段话,他说:痛苦是有其意义的。所谓活在当下,不只是去体味当下的快乐,也包括去感受当下的痛苦。当无力改变恶劣的环境,无法改变自己生存条件时,我们仍然有最后选择的自由。这个选择就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去接受痛苦,是否去追问痛苦的原因,如何在痛苦中丰富自己。面对不可控制的天灾人祸所造成的痛苦,是否屈从,是否记住,是蔑视还是漠然,是保持尊严还是忍受屈辱,这决定了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
劳伦斯你好,你能方便稍微介绍一下你自己,让大家知道你是谁,然后你昨天为什么会去了这个上海万圣节的活动?

劳伦斯:
[00:16:16]
我在上海是属于在这边住的,我在上海居住了已经二十来年了吧,我在这边有工作,在这边要做。所以昨天的话,去那边的话是一个偶然,因为我朋友在那边摆地摊,Ta在市集上卖Ta的首饰,然后Ta说你过来看一看,这个这边还挺热闹的,我不知道那边会有这么多人参加这个万圣夜的活动。

袁莉:
[00:16:39]
那你都看到什么?

劳伦斯:
[00:16:40]
因为昨天还不是万圣节嘛,昨天是星期六。我去了之后我就很很震惊,我发现这个真的是没想到那边那么多年轻人在那边打扮成各种很大胆的、很新奇的装扮,他们就是真的是精心做了很多工作,精心做了很多准备,看来是。然后那个市集的组织者呢,还搞了一个比赛,在那个地方。
我们那边的话,实际上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上海的一个算是比较小规模的万圣夜活动的地方,那其他地方比我去的这个地方更热闹。我去的这个地方叫海树绿地,长宁区的这么一个文化广场。后来没想到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不管是参加比赛的那些年轻人还是观众,都是各种不同的这个装扮。很有意思。

袁莉:
[00:17:28]
你能说一下吗,就是你印象最深刻的,你觉得他们的大胆是大胆在哪些方面呢?

劳伦斯:
[00:17:33]
我觉得很有想象力。万圣夜的这个活动呢,我最初知道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英国,对吧,那时候是穷学生,看着人家,别人过万圣夜,我那时候觉得有点羡慕,有点嫉妒,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参加过。那么后来我20年前到了上海,那时我小孩都小,他们那时候幼儿园会搞活动,然后小孩子们都很开心,然后我以为只有小孩子能玩这个东西。那个时候我看我自己,人在中年嘛,也根本就不会去想到去参加这样的活动。那时候每到这个日子,我会觉得有点……还有点伤感,对吧,这个我们自己年纪大了。
然后这次的话我是特别开心,也可能跟我这个年龄相关系,看到这么多年轻人,这帮小孩们在这里这么开心地过这个日子。然后我再想想过去这几年,他们以前这三年里边都没有,过去都没有机会通过这种方式展示自己,所以我昨天的这个感觉是很开心的。后来我还发了一个微信,我说他们这么会玩,我都觉得很开心。我昨天真的是这种感觉。

袁莉:
[00:18:35]
你感觉是上海活过来了是吗?

劳伦斯:
[00:18:37]
啊,这个事也是挺难得的嘛,对吧,就是年轻人总该有一些朝气,你总不能老是这种黑灯瞎火的样子,多没劲啊,对吧?

劳伦斯:
[00:18:46]
嗯嗯嗯。我不知道,就说大家都很关心,因为我也听不少上海的朋友,他们最近回去过的,或者是最近出来的,就觉得上海还是受了挺大的伤害的,就在以前,尤其去年的封城的这个(影响),你现在能不能稍微给我们说一下,上海大概是怎么样,然后为什么昨天晚上你觉得是那么高兴的?

劳伦斯:
[00:19:09]
是这样,我觉得现在呢,我感觉到上海各种这种文艺的活动啊,然后这些都在增加。比如说我有朋友组织演唱会的都在进行,然后有不少演唱会,然后也有一些很多的这个演出。我觉得这都是好的。在我来看呢,我觉得这都挺积极的,我很喜欢看到这种热热闹闹的场面。
经济上可能有些,大家都会觉得这个景气度显然不如以前,但是我觉得尤其对年轻人来说,他们能开心,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事情。也许跟我的年龄比较有关系,我看到年轻人开心,我真的是觉得就是我自己也很高兴。

袁莉:
[00:19:52]
接下来是劳伦斯读自己的文章《万圣节,哪怕只为这一晚姿态万千》。

劳伦斯:
[00:20:00]
今年万圣节临近,我意识到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对这样的节日感觉会是不同的。
年轻时在伦敦,只见当地人庆祝,我自己从没有参与其中。每年这个夜里,我一个人凄惨惨,从学校或打工的地方回住处,沿途很多人成群结队,纵酒狂欢。对此我并不理解,但会觉得自卑和孤独,心里既羡慕又嫉妒。
进入中年,来上海定居。每到这个日子,孩子们都会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好几天搞装扮,万圣夜里去邻居家讨糖果。女儿读小班时,幼儿园搞万圣节派对,妈妈给她买了海盗服,她大哭着怎么都不肯穿,最后只好给她做南瓜妆。那么小的年纪,她就能表达自己的坚持和主见。
孩子们逢节开心,我自然欣慰愉快。然而,也很有些伤感,外面年轻人们的聚会狂欢,已与我无关。青春已逝,家中镜子里看到自己又丑又胖的鬼样子,不好意思再去扮鬼。

如今,孩子们都已长大独立生活。本来我以为,这个节日应该更与我无关。没想到,今年我却第一次走近其中。
我的朋友卓灵来自云南玉溪,这几天正在市集上摆摊,卖她自己做的银饰。周六晚上,她邀请我去看。到那里才发现,人们都在提前过万圣夜。参加变装秀的选手异想天开,创意或恶搞都引人尖叫;看热闹的人群里,也有很多年轻人装扮成各种稀奇古怪的角色,在轰鸣中的电音舞曲中穿梭。
我拍下照片,发给了桃子。她回复说:你不知道啊?上海今晚好多地方都这样的,南京路和巨鹿路158肯定更热闹。
经历了过去几年,这样的夜晚的确有点魔幻。我丝毫没有二十多岁在国外感到的落寞和嫉妒,也没有十几年前的悲凉和忧伤。尽管可能在人群中最年长,也没有任何打扮,我仍觉得很有参与感,而且由衷地快乐着。
这可能是上海最肆无忌惮的节日。在这桂花飘香、温凉宜人的季节,年轻人摆出姿态,大胆做自己、忘记自己,很有趣,也很刺激。他们就应该这样,他们已被老人们剥夺了太多。
这个万圣节,我还想到另外一个词:姿态。前几年桃子推荐我看美剧《Pose》,译成中文应该是姿态、姿势和态度。
《Pose》讲的是黑人跨性别者的故事。这些跨性人不被社会接受,被当成怪胎、异装癖、神经病而置于鄙视链的最低端,但剧中这些“姑娘们”,尽管生存艰难,有时不得不被包养或者街头卖淫,但她们会在属于他们群体自己的聚会上,在华丽与魔幻之中,以飞扬的姿态,舞出生命的本色。性别是隐秘的,她们的尊严和美丽真实且触手可及。
《POSE》中有首歌,是麦当娜的《VOGUE》。大意是:环顾四周,到处是不堪和痛楚。当你尝试一切,仍无法逃避,那就挺起胸膛,以最骄傲的姿态,活在当下,忘情而舞。女士们带着态度,男士们陶醉其中。
一百多年前,尼采穷困潦倒、身患重疾,他仍然吟唱: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哪怕带着镣铐,都要跳舞。
读大学的时候,我曾记下过卢梭的名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望不在枷锁之中。我读的第一本毛姆小说,就是《人性的枷锁》。无论怎样,身背重负是人类的宿命。心理学家要自我实现,佛家要修炼无我,基督教要追求信仰的飞跃,灵修者要去打坐冥想超绝,这些无非都是要努力挣扎出枷锁。
枷锁没有东方和西方之异,但却有文明和野蛮之分,有复杂和简单之差,有人性和非人性之别。摆脱枷锁固然有不同的姿势,哪怕无法摆脱,束缚中也要用眼神表露出态度。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经历了穷困,从前总是衣服穿破了才舍得扔掉,或许很难理解如今的年轻人,不惜为几小时的精彩,花费大量时间、金钱和精力。其实,计较得失,功利与势利,难道不正是我们这代自以为幸运者继承的不幸?
历史剧里,最常见且最具仪式感的姿态都是下跪磕头。真实生活中,不知有多少聪明的同龄人,终生都没有过真正舒展过,也没有过属于自己的表情。偶尔“人生得意须尽欢”,大半也都是不讲卫生的老男人们,在酒桌上大喊大叫或哭哭啼啼,谈不上丝毫的美感和尊严。
展现自我不同于傲慢,忘情舒展绝不是撒泼。傲慢的肉体是僵硬的,撒泼的精神是疲软的。姿态所需要的,是有生命的灵魂,是挺直的脊梁。
上海的万圣夜,和世界上很多地方一样,已不纯粹和灵异有关,更没有宗教意义。这是纯世俗的非官方节日,就像火人节,就像灵修之旅,是个人在集体参与中寻找联系、激励和某种心灵治愈。在市集的商业喧嚣中,除了鬼魂、僵尸、女巫、骷髅和恶魔,我还看到剪刀手爱德华、麦当劳叔叔、蝙蝠侠、古装侠客、阿拉伯的公主、后宫妃嫔,等等。原来,这些都叫Cosplay。
相比纽约的万人空巷,相比爱尔兰德里的幽暗诡异,相比威尼斯的华丽多彩,上海万圣夜的魔幻仍然脆弱单薄。但上海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在雪地上撒野,对付荒诞,上海的幽默更温婉,也更倔强。我想起费非那句话:想象,想象上海是海上一条船
只要能吃饱吃好,我才不关心经济增长;相对于宗教和政治,我更感兴趣人类如何在黑夜里寻欢作乐。假如人们都愿在万圣夜里扮出精彩,摆起姿态,这个世界会更有趣,也会更加和平,玩Cosplay的人不会拿起刀枪上战场。我期冀更多的城市能像上海这样,我愿看到在鬼魂与现实最接近的夜晚,无论男女老幼们,都走出家门,通宵达旦。
朋友卓灵的角色,是《亚当斯一家》中的女主人莫提莎,冷艳而神秘;诗人箫歌也低调出现了,他没有特意化妆,和平时一样,全身山本耀司高级黑,黑色斗篷、黑色礼帽、满手银戒指,脖子上挂着骷髅头。他和卓灵商量,接下来要召集朋友们搞暗黑系变装派对,这个计划让人振奋,我已报名。
写于2023年10月31号。

袁莉:
[00:27:21]
谢谢劳伦斯,也谢谢大家收听,我们周末再见。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