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41 《瞬息全宇宙》为何能拿奖拿到手软?(文字版)


时间轴:
1:01 《瞬息全宇宙》的主要情节是什么
1:56 Eileen Chow讲为什么美国人那么喜欢《瞬息全宇宙》,为什么它可以横扫各类奖项
8:38 《瞬息全宇宙》电影本身质量如何
17:16 为什么很多中国和港台的观众对《瞬息全宇宙》并不买账
20:32 小蓝如何看待《文汇报》针对《瞬息全宇宙》的评论
26:26 《瞬息全宇宙》的目标观众是谁
31:09 如何看待有人对《瞬息全宇宙》的“大团圆”的结局
36:37 如何看待《瞬息全宇宙》中母女和解的情节以及女性为家庭的牺牲
43:45 为什么中国大陆的观众无法对《瞬息全宇宙》中的混沌感到共鸣
46:46 如何看待“亚裔”的身份
51:40 为什么说《瞬息全宇宙》是“更年期电影”
54:24 《瞬息全宇宙》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57:43 嘉宾推荐

嘉宾推荐:

袁莉:大家好,欢迎来到《不明白播客》,我是主持人袁莉。《瞬息全宇宙》在本届奥斯卡拿了七个奖,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女配角等,成为奥斯卡历史上获得最多大奖的影片,杨紫琼也成为奥斯卡95年历史上第一位获得最佳女主角的亚裔演员。这部影片在美国既卖座又卖好,但在中国有大量的观众表示看不懂,甚至称之为烂片。今天我们请来两位住在美国的资深影迷,来给我们讲一讲为什么《瞬息全宇宙》能拿奖拿到手软。

周成荫Eileen Chow是美国杜克大学副教授,她主要研究中国电影与文学,也是翻译家,她和丈夫一起翻译了余华的小说《兄弟》。

小蓝是《疲惫娇娃》播客的主播,她17岁到美国读书,是个超级影迷,现在住在纽约。

袁莉:在进入讨论之前,小蓝你能否给听众介绍一下这部电影主要情节是什么?

小蓝:哦,这个电影是一个不能剧透的电影。因为它的情节其实,呃,它很难拎出来一条主线,如果你一定要说的话,那么这个故事是一个关于亚裔移民家庭,他们住在美国,然后这个作为主角的妈妈,杨紫琼饰演的Evelyn Wang在日常的生活中, 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是多重宇宙中的一个英雄。她需要通过她自己的一系列的历险来拯救全宇宙。然后呢,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女儿也在这个多重宇宙里面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剧情,因为不能再多说了,如果再多说的话就……

袁莉:彻底剧透了是吗? 

小蓝:对对,还是要自己去看,嗯。

袁莉:这个电影真的是反响还是挺两极的,尤其是在中国。Eileen,你能不能也跟我们说一下,就是说这个《瞬息全宇宙》为什么可以在美国横扫各类电影奖项?为什么美国人这么喜欢这部电影呢? 

Eileen Chow:我最近跟很多台湾朋友谈,他们其实,特别是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知青女子,基本上都非常讨厌这部电影,都说:我看不下去啊,太乱了。当然我问的第一句话总是说:你喜欢周星驰吗?你看不看得懂无厘头的电影?那这是一点。那另外一点是说,很多人就说:美国人为什么那么喜欢?

我觉得这是一个合时宜的电影。这部片子刚好是在2020年1月到3月,对不对,拍的电影。就一个多月(时间)拍出来的,然后基本上到了2022年3月才上映。 等于说它是(疫情结束后)第一个, 真的是第一部院线片。当然(此前)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院线片,然后多半都是像漫威啦,像已经是sequel,续集影集的电影。可是我觉得,基本上这是第一部当我们在美国的大家回院线(看电影)的时候,第一部原创做的片。

所以我觉得其实是跟这个时宜很有关系,就是说这是一个“合时宜”电影,而且它完全捕捉了一种大家的混乱的心情。虽然我觉得看很多人报导,会说这个电影啊,可能是移民故事了——这些都是,当然我们也会谈到——然后这是类型电影啦,这是科幻片啦,这是温情的母女关系的(电影)啦……

袁莉:嗯,家庭剧。

Eileen Chow:对,家庭剧啦。特别是我看到中国还有台湾,还有一些华文界的舆论,常常就是说这部片子好像很陈腔滥调。可是我觉得对美国观众(来说),在整个2022年,因为它是陆续播放嘛,从他从South by Southwest电影节上映的时候,然后它陆陆续续……我想提到就是说,在别的时段很少一部indie独立片,会有这么样的一个大的院线空间,所以我觉得这个很重要,跟主流(对)它的欢迎程度很重要。 

小蓝:对,我可以补充一下。其实我觉得得奖和票房其实是要分开看的,很多电影他能够横扫各类奖项,但是他就是那种影评人和评委很爱的那种电影,但是票房非常惨淡,反之亦然,对吧?有的像今年也提名的阿汤哥的Top Gun: MaverickAvatar: Way of Water,这两部电影都属于那种非常叫座但是不叫好的这种电影。但是《瞬息全宇宙》,它难得之处在于它真的是叫好又叫座。这部电影就像Eileen刚才说的,它出来的时候是去年三月,实际上那个时候上一届奥斯卡颁奖礼刚刚播完。 

Eileen Chow:是。 

小蓝:所以它立刻就出来了。然后那个时候新冠疫情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就是从我们的后视镜里消失那种感觉。人们还不太愿意回电影院去看电影。而这部小成本、没有众星云集的一部电影,基本上完全是靠着它的口碑,最后成就了它的制作公司A24的史上最佳票房。

然后我觉得先说为什么会得奖,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回答的问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其中一个是五年前,它是#oscarssowhite,这个运动我觉得大家可能应该都听说过,它就是想改写存在于奥斯卡学院奖里面一个根深蒂固的一个问题,就是它的评委太白了,又是白人,又是很老的那种男人,所以他们的观影品味就是那种喜欢战争片,喜欢历史片,还有喜欢致敬电影工业本身的这种片子。但是到了2023年,这个学院奖的评委团确实和以前相比变得更加年轻了。而这些年轻的评委的口味也是为什么过去几年Moonlight(《月光男孩》),《寄生虫》这种电影可以获得最佳影片(的原因)。 然后现在到了这一年,这些评委团他们就是喜欢看,他们能够理解《瞬息全宇宙》想讲的这个故事。(他们)和2018年(把最佳影片奖)颁给《至暗时刻》的那个评委团,以及2019年颁给《绿皮书》,然后引发了非常大的争议的那个评委团,其实是两个不同的奥斯卡的(评委团),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Eileen Chow:是是。 

小蓝: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虽然我们感觉好像说起《瞬息全宇宙》,它有一种很草根的感觉,不管是从它的导演也好,Cast也好。但是实际上在当时票房和口碑超出预期以后,A24这个公司是砸了血本去给它宣传的。就是在美国,不去做这个得奖季的这一切的(宣发),不去玩这个游戏,你是不可能得奖的。你要去各个电影节、电影活动宣传,它花了大概有一千万 美元。那一千万对A24来讲是一笔巨款,虽然和其他的老牌电影公司来讲,其实不是算特别多。

另外一个就是,还有一个因素啊,我说着说着想到了第三个(因素)。就是说一个电影要得奖,它不仅要在银幕上讲好故事,它自身最好也要有故事。比如说像杨紫琼、关继威。杨紫琼属于被好莱坞辜负多年的一个老牌打星,对吧?然后她华丽转身,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亚裔影后;然后关继威,他以前是个童星,他在被好莱坞长达几十年拒之门外的这种情况下,如果在中年之际能够第一次重拾演员梦想,一朝得奖。就这两个故事本身都是精彩到可以拍成传记电影的程度,对吧?所以没有人,包括奥斯卡的评委,能够抵挡这种,他们自己做出的投票决定能够让这两个故事成真的这种诱惑。

所以这些所有因素加在一起,就是为什么《瞬息全宇宙》不仅是横扫奥斯卡,而且在奥斯卡之前已经得了非常重要的几个奖项,以至于它那晚的得奖其实已经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Eileen Chow:对。其实我觉得就是说它其实不只是奥斯卡,我觉得就像小蓝说的,它其实是大小奖通吃,它从1月就一直得奖。而且就像小蓝说的,奥斯卡其实真的是被经营的,就是说你一定要是电影(讲好了)故事,然后电影有故事,而且不能有负面故事。所以其实1月到3月这一段时期,基本上(都在做)political campaign,所以常常会有人被抹黑。那这部片子蛮有趣的,其实没有被抹黑,它基本上没有被抹黑。然后他一直是个温馨故事,背后是温馨故事。而且它从一月得奖的时候,因为像关继威跟杨紫琼 他们讲的他们的这个得奖词,都是那么的感人。所以我觉得基本上它就营造一种自己的气势,所以我觉得这也是它“合时宜”的其中一个部位,就是说,它其实是我们2023年最想听的故事。

小蓝:对对。

Eileen Chow:就是我们希望有这种温馨故事。虽然电影本身可能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而我相信很多奥斯卡投票人,他们其实可能对这电影不是那么以为然。(但是)他们对这些,他们对这个电影的背后的故事,而且以A24 这样一个你可以说也是一个小型的制片厂……

小蓝:文艺片。

Eileen Chow:文艺片制片厂,它可以经营这样子一个campaign,他可以经营这一年的院线片的这样子一个campaign,对很多就是一生投入电影行业的人,对他们来说……

小蓝:太好了。 

Eileen Chow:对他们来说,太太太振奋了。像Tom Cruise(那种)就不振奋啊。 

袁莉

嗯,但我想问一下,这么说,那这个电影本身好不好呢?因为,刚才Eileen也说了,就是她在台湾的一些朋友,就是觉得很乱,这也是我的一些北京的朋友的这个反响,看电影的,甚至自己还是写电影剧本的,都会是这样的反应。其实是我看了豆瓣一下,就是有很多的这个中国观众表示看不懂,甚至说它是烂片。还有就是刚才Eileen。 说的就是说觉得属于那种陈词烂调。你们觉得电影本身是不是真的很好啊?我刚才听了半天,你们好像没有太强调这方面。

小蓝:因为我还没说到,我现在下一个就是说,为什么其实它一开始在美国的票房很好。就是因为人们真的喜欢,这不是营销出来的一个效果,它当时是一个完全超越预期的一个票房。我觉得这是因为就像Eileen之前说的,它是一个符合时宜的、天时地利人和俱足的一个电影。

因为它出来的时候是疫情之后的第三个年头,我觉得就是非常准确地把握了一种时代情绪吧。因为在这之前就说美国——中国的这个文艺作品的情况我不是特别熟悉‘——但是在美国,在那个时候经过了包括漫威在内的大量的文艺作品的熏陶,观众对于多重宇宙这个梗、这个设定已经非常熟悉,但是又没有完全厌倦。就是你不用再铺垫很多来给人们解释多重宇宙是个什么概念,而且我们又正好渴望着用这个熟悉的设定能够讲一个让我们耳目一新的故事。 

而且我觉得这个电影是完全做到了这一点。它和其他那些多重宇宙相比,它用这个多重宇宙的梗是为了探讨底下更加深刻的问题,比如说虚无主义,比如说废除主义Ablitionism,还有就是这种人生的意义。在宇宙级别的这种问题,(创作者)把它用非常无厘头的一个包装,又通过一个非常小、非常私人的途径来探讨这些宏大的命题。因为像母女关系、夫妻关系,婚姻中的这种琐碎,这些东西我们每个人不光是自己,如果自己没有经历,也观察过,对吧?所以,我感觉这就是为什么这个电影对于年轻人来说非常容易消化。

你看这电影,一看就是老网友拍的,就“老互联网”了。它的剪辑节奏,到它的梗的这种密集程度,非常符合这种成天泡在互联网上,大脑已经被TiKToK、抖音短视频冲击成筛子的这种年轻一代的观众。他们的注意力是分散的,他们需要你不停地牵着他们从一个宇宙跳到另一个宇宙再回来。他们能跟上你。我觉得这可能是观影体验不太一样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袁莉:Eileen,你怎么觉得呢?嗯? 

Eileen Chow:我觉得特别做影评或是就是很喜欢看电影的人,常会觉得说,哦,如果票房那么好,我们当然就觉得这电影一定不太好。可是其实我觉得这个电影真的是叫好又叫座。

举一个个人的例子吧,就是说其实我是在电影院看的,然后可能也是在……我可能是(大流行后)第一次回到电影院看电影。我跟我的12岁女儿,还有我先生。然后我先生看完说,嗯,It’s a little indulgent,好像有点长吧。然后他回头看我跟我女儿两个人抱在那里痛哭,你知道吗?所以我觉得这个反映到一个东西,就是说其实这个电影,它其实有一点老少咸宜。

或许就像小蓝说,它需要抓到,就是像我们这种是完全被互联网把脑子砸坏的人。所以可能我先生不属于那种,他是老文青,而且又是老白男,对不对?可是像我跟我女儿就有那种特别(的感觉),就好像说“this movie is made for us”,这部片子是我们的电影。然后后来我跟我们大女儿(聊),我大女儿二十出头了,然后我们三个人都觉得这部电影是made for us。那为什么我们三个人三个不同年龄都那么的觉得这部片是“我们的电影”,我觉得这个很重要,那种归属感。

因为我这学期在杜克教一门课,就是东亚系入门课,然后我其实用这部片子开头,因为我跟他们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意思就是说,你不应该以这个好像系统性的“什么是东亚”来开始讲这门东亚入门课,而是一个从无知或是无厘头或是乱七八糟的一种好像离散或移民的角度去看,因为我觉得我很多学生,他们不一定是华人,他们也不一定是亚洲人,可他们很多人都有这种……他们是年轻人,所以他们很多都有这种感觉:就是说我所知道的我对历史或文化,甚至于亲情的概念,都是一种好像一知半解的,不是很清楚的(状态)。在这个21世纪的后现代化,我当然就是维基、百度加上TickTok所凝结的世界观,所以我现在需要……可是我就是说,我要鼓励你去想说,这个世界观有它的价值。 就这种看世界的模式,这种乱七八糟的模式,它有它的价值。其实从《论语》开始,我们大家都觉得这是有它的价值,就是你要了解你到底什么东西不知道,你什么东西知道。那所以我觉得这个电影它其实触到了那种,就是我们大家都可以切入,可是我们切入的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因为它有很多部电影,包括在一部电影里头。 

小蓝:嗯嗯。 是是是。 

Eileen Chow:导演也说过,他就说:我们拍电影的时候,我们很希望……就是说在我们当下的,特别是互联网时代,我们大家都觉得我们自己(活)在我们自己的微电影里头。所以他们想呈现就是说,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活在自己的电影里头,那你怎么样去用一种文本来呈现这种就是大家的混乱,可是大家又都集中在一个宇宙里头。所以他就用很多很多平行宇宙,就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宇宙里,根据这个宇宙怎么样去互相碰触跟摩擦,所以我觉得这一点很好。 

小蓝:我觉得Eileen你说的这个让我很有启发。因为我感觉为什么这个是一个把握时代脉搏的电影,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讨论了这种可能性,就是我们错过的和我们获得的。我觉得就是疫情这几年对我们所有人来讲,都好像可以看到全世界分裂成两条不同的时间线,两个不同的多重宇宙,其中一条是没有疫情的。没有疫情的话,我这过去的三年生命会是什么样子的?这个念头我觉得可能很多人脑海里面都浮现过。哎呀,要是没有疫情,我现在已经怎么怎么样了;或者说我就会去哪了。比如说往大了说,失去亲人的,失去工作的,选择从美国回到中国的,或者是从中国又回来的。选择回家、离家的这些人,他可能潜意识里都在想说,我当时在那个节点走上了一条不同的路,就去到了一个另外一个多重宇宙。我感觉这是一个需要消化的集体的情绪。 

Eileen Chow:是是。 

小蓝:但是你又不能用一个文本、一个故事就解答这种what could have been这样一个巨大的问题。 

袁莉:你们还是没有回答,就是为什么有大量的中国观众觉得看不懂,觉得是烂片,觉得陈词滥调,没有新意。 或者就是太乱。

Eileen Chow:我说句很坦白的话,我觉得不是拍给他们看的,也不是拍给台湾的观众看的。我觉得它是拍给,就是像小蓝刚刚说的,存在在一种混乱(中的人看的)。那你可以说是Covid时代我们大家都存在在一种混乱,可是我觉得当然经历过移民的人,当你有到海外,到另外一个时空,到另外一个话语空间,到另外一种语言(中去的体验),那种更大的混乱,就是the pass to the foreign Country,对不对?就是那种感觉,它更强调那种混乱。

其实我好几个学生,他们家里都是像墨西哥移民啦,就他们不一定是跟亚洲有关,可他们都觉得:哇,这个故事就是我父母亲的故事,就是那种混乱,就是他们完全没有办法消化他们所经历的这种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宇宙的那种移民故事。

我觉得其实,如果你可以想象,就是说这一点中国观众跟台湾观众蛮像的,特别是可以说比较精英的观众,比较看艺术电影的观众。他们会觉得说,我其实有一个非常地被肯定的某一种价值观,然后这个价值观是不动摇的。可是我觉得其实基本上移民过的人都知道,你的价值观是一天到晚被挑战。所以这也是拍给这些一天到晚被人家……就是你可能在什么地方是PhD,可是你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人家就知道你是话讲不通的人。所以我觉得这种人看得懂这个电影。 

小蓝:对,就是你是一个从土里长出来的麦子,和你是一盆被人连根拔起、种在另外一个地方的花。你们怎么可能互相在这点上能互相理解呢? 

Eileen Chow:是啊是啊。 

袁莉:和你们不一样,我很少看电影,我看这个电影真的是(当成)做作业的看。 我以前,疫情之前看很多电影,因为我整天飞。我所有的电影几乎都是在国泰的那个航班上看的。然后疫情了以后,因为我是看书比较多的人嘛,我自然都看书。然后我这个疫情(以后)可能(第一次)去电影院,是一月份在纽约看了一场纪录片,昨天这个是可能是第二场。反正我看过就觉得:哇,这就是电影应该的样子呀,就是很Magical的,我真的是觉得好看得不得了。 然后看一下豆瓣的评论,我就觉得,怎么会是这样子? 

小蓝:豆瓣评论是什么? 

袁莉:豆瓣的评论就是……就比如说被点赞最多的评论是:“懂了,我活在杨紫琼多元宇宙里她在当女明星的那个宇宙。”

三人:哈哈哈哈。 

袁莉:还有一个评论说:“有趣,太乱了,我真的没有能get到这个情感点”。你看她们这个母女的,就是我们认为是一个universal的(点),是吧?这个点都是家庭(方面)的,他们也get不到。还有一个评论说:“这个电影我只能说能够欣赏,但是不能喜欢。 感官刺激过载了,看到大约一半的时候我的思绪已经飞出了电影。” 

Eileen Chow:刚刚小蓝讲了一点很重要,就是说这个电影它是拍给美国观众看,主要是美国观众看。然后美国观众就是个很广义的美国观众,因为美国当然有很多很多不同的电影观众,可是他的references,他的各种的引经据典,其实都是我们美国观众在2020年到2022年经历了一个非常其实完整或是说整体性的一种吸收的过程。原因是2020年,多半人都在家,大家都在家里上班,所以大家都在看Netflix,大家都在看这种各种Streaming,而且大家也在看韩剧。然后在2020年出现的一个很重要的漫威电影,并不是电影院的院线电影,而是Loki。 

小蓝:《洛基》。 

Eileen Chow:对,也是漫威的故事,可是它就是一个多重宇宙的故事。以前是说,可能只有看类型电影,或者喜欢SF,science Fiction的人,才会对这种好像平行宇宙或多重宇宙有概念。可是我觉得在这段时期很多人都看了《洛基》,还有很多人都看了……

小蓝:Spider Verse(注:指Spider-Man: No Way Home《蜘蛛侠:英雄无归》,标志着漫威多元宇宙正式开启。)

Eileen Chow:Spider verse,还有Scarlett Witch(注:指Doctor Strange in the Multiverse of Madness《奇异博士2:疯狂多元宇宙》)。 就是很多很多(电影),然后它们的故事节奏都是这样,所以这是一部分。那另外一个就是皮克斯Pixar,它这几年,它的故事其实讲的都是这种隔代创伤。 

小蓝:嗯,对。Turning Red(《青春变形计》)。

Eileen Chow:对,Turning RedEncanto(《魔法满屋》)。所以我觉得这类型电影,美国观众基本上这个电影是看得懂,可是美国观众的另外一个元素是,他们在这几年看了很多很多这一类的影集,所以他们其实对这种、某一种叙述的模式是很熟悉的。

那另外我想讲就是说,其实历史学家Hayden White,我之前的一位老师,他讲过一句话,他说历史学也是一种content of the form,就是说每一个内容不只是在内容,其实内容常常是在它的模式。那我觉得这个当然是蛮容易懂的一个概念,可是大家都常常忘记那个概念。

所以我看这个电影,我很难把它跟它的叙事模式划分开,基本上它的一种讲故事的模式,就是它的内容。它怎么样的那种混乱,它的无厘头, 它一直跳跃,然后无处不在的故事,然后到处的分支。我觉得这种其实就是它的内容,而不是说像……其实台湾观众跟豆瓣观众有一点是一样的反应,就是说:诶,这不是就是老掉牙的一种二代移民的故事吗?就是洗衣店啦,然后又是唱卡拉OK啦,什么什么的。 可是我觉得,她怎么去唱卡拉OK,她怎么去经营洗衣店,这个才是故事的精髓所在。 

小蓝:对,就是那个。因为袁莉,我们之前在准备的时候,你在大纲里放了一个《文汇报》发的那篇批评文章,里面说“这个电影有一种浓郁的左宗棠鸡的气息,然后有种西方话语下想象的东方”。我觉得有没有可能,你问问自己,就是亚裔移民最高的追求并不是回归正宗呢?不是想要归本溯源呢? 

Eileen Chow,袁莉:哈哈哈哈。 

小蓝:“左宗棠鸡味道不好”,这是在什么样的人的价值体系下,它才是一个贬义词,我觉得这是他可以去问问自己的问题。这种评论最大的问题在于它扼杀了亚裔创作者的主体性。他觉得洗衣房啊、过年呀、唱K呀,都是白人的想象,然后迎合白人的观众。但我觉得这部电影它之所以打动可能很多人的原因,就是他没有想象有一个白人在看这个亚裔故事,给你介绍:啊,这是我们的家庭,我们就是这样的,你来看看。有点尴尬,但是有点温情,他是一个忠于这个社群自己本身的生命体验的故事。

所以我的那些美国朋友,就比如说,就像Eileen说的,ta家里是墨西哥移民,ta家里是中亚移民,ta看了以后都很感同身受。因为这种父母离开了自己环境,去给你创造,去新的宇宙为你拓荒的这种愧疚也好,这种枷锁和沉甸甸的爱,这个他们都能感受到。

袁莉:我看的时候觉得中国人应该是觉得非常……就是从我的角度,我看到就觉得非常的亲切。 

因为电影里面她不喜欢她女儿同性恋的那个女的,她说He was She是吧,然后她说he,She什么……她女儿批评她,她就说:我就是分不清楚的,你知道我分不清楚。我就想到我自己就是经常是说英语的时候,说着说着也忘了,就是男他女她。我说中文多么方便,就是ta,还要分得(更)清楚(吗)。我就觉得比如说中国观众应该也能很容易看得到(电影)致敬这个周星驰啊、王家卫什么的。我觉得,哇,这个简直是,我没有想到它有那么多的中文的对白。 

Eileen Chow:是。

袁莉:这一点我都觉得,嗯,就是这样子了,还要说“哎呀,它是左宗棠鸡味了”什么什么之类的。我真的是觉得……

Eileen Chow:袁莉,因为我看到其实最早的一篇就是批评它(这部电影)的文章,华语批评它的文章,就是说:啊,中文对白怎么写得那么差。然后我觉得这种负面语……所以他(导演兼编剧)后来在一个采访中说:总是有人问我说,(这部片子里的)中文为什么那么差?The Chinese is bad,Because My Chinese is Bad。 

三人:哈哈哈哈。 

袁莉:我没有觉得他的那个(中文)很差呀,我觉得他写得很真实的。你看他有普通话、有粤语,是不是?然后又是很多的这种夹杂的,夹了英语、中文,什么什么之类的。这样我觉得非常真实,我就觉得就很像。杨紫琼说话真的很像我一个大学同学,她在美国生活很多年,她跟她女儿说话就是这样子的。 

小蓝:哈哈哈。对对对。 

袁莉:就是我觉得小蓝说得是特别好,就是说什么“左宗棠鸡”了,我觉得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大中华主义,甚至这种大汉族主义的这样子的一种情结在那儿放着。

Eileen Chow:是,而且就是说你如果在一个大中华或者是大汉族或者是这样子的一个话语界,就是话语境界里头,你很难看到一些你自己受的一些意识形态的影响。所以你会觉得说:诶,当然大家普通话讲得很标准。因为你看的国语电影,或普通话电影,基本上是大家国语都讲得很标准。 

然后你没有想到说,其实你生活里的人,其实大家都是掺的这种南北腔的,对不对? 因为你已经习惯院线片里头的对白应该是听起来是什么样,然后应该是什么样的一种文绉绉的语词,或者你觉得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步骤,这些都是一些你已经熟悉的环境。我觉得这个是影响到……就是说这个电影,的确它的时宜性也是跟这几年美国观众所看到的一些类型电影,跟大众电影也有关联。所以或许10年后、20年后,我们看这部片子也会觉得真正的无厘头。

就是因为,如果你 活在这种文化境界里头,基本上它到底在reference什么啊?

我讲一个自己的故事好不好?等于算是一个我从华人到华裔的一个故事嘛。我记得我11、12岁的时候,大概在台湾翻到……或者甚至于更小的时候,在一个书展,翻到那个汤婷婷的《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然后我因为很小,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这本书什么(来历),我也不知道它是翻译的,那我看的完全就是没头绪。我说,岳飞故事是这样吗?花木兰故事是这样吗?完全看不懂你知道,然后觉得这本故事好怪,我那时候就是所谓弗洛伊德说的unheimliche,就是那种uncanny(注:诡异而有熟悉感;异样),就是觉得怪得不得了,让我全身觉得麻麻的。我觉得很多现在观众看这部片子可能也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我后来二十几岁的时候,在美国的时候重新看Maxine Hong Kingston(注:即汤婷婷)的The Woman Warrior,算是在美国的亚裔界的最重要的一本Asian America literature (亚裔文学),我看的时候就感动得哭了,每一页都在哭。

所以我就觉得说这可能就跟我……这本书没变,对不对?可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了解它的文化境界,所以我到了作为一个亚裔的时候,我才看懂她的书。

我觉得这部片也有点这种感觉。就是如果你不是看得懂生活在美国2010s末期的华人或是亚洲人的故事,就有点看不懂。

其实你知道今天,今天3月16号了。在2019年3月16号,是亚洲的这个屠杀,发生的日子,然后就是好些在按摩院做事的亚洲妇女都被屠杀(注:指2021年3月16日发生的亚特兰大按摩中心枪击案,案件的8名死者中有6名为亚裔)。我觉得在美国其实影响了很多很多人,特别是亚裔的一种(感觉),就是觉得自己到底处在海外这个地方,他们到底身份是什么,怎么身份认同。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一个点。那我觉得这部片子是在这之后拍的。那种感觉,那种摸不到自己在这个国家到底定位是什么,我觉得那种感觉可能是在中国、在香港、在台湾不太能感受到的一种心情。

袁莉:对。推特上有个账号叫“一人的荒野”,她评论写的挺好的。她说——他们这个翻译不叫《瞬息全宇宙》,叫《妈的多重宇宙》。

Eileen Chow:台湾的翻译,台湾的翻译。 

袁莉:其实我挺喜欢这个翻译的,我喜欢。我觉得又像骂人,但又是真的。“妈的多重宇宙在北美上映的时候,豆瓣评分是一路走高,之后上了流媒体,老中网络还有盗版了,这个评分就一路下降了。豆瓣的用户都是华语圈,这种变化显示了文化背景/生活经历的差异,对此的不理解。妈的多重宇宙光是报税那部分都很能戳到第一代小生意移民的共情,不光华裔,所有做小买卖的第一代移民。”那你们就觉得,就是电影里面,还有哪一些细节是在美国的这种亚裔,或者就是新移民的这个群体里面,是会非常有共鸣的呢?

Eileen Chow: 我先说一句。就是说其实这部片子它在每一个华文市场,它的翻译是不一样的。所以《瞬息全宇宙》是中国市场,《妈的多重宇宙》当然是台湾市场,香港是《奇异女侠玩救宇宙》,新加坡是《天马行空》。所以我觉得它其实在它的翻译就已经完全呈现,在每一个华语界的那个语境里头,它是不一样的意思。我觉得这个是这个电影抓到这种……你像小蓝刚刚说,这个不是拍给白人看,也不是拍给生活在亚洲的华人看,是拍给你在每个地区都讲不清楚的故事的人看的。

小蓝:没错,我觉得一些能共情的地方,作为华裔的话,我觉得可能就是我只能从作为女儿的角度来讲啊,就是你感觉自己的父母在这个社会上是不太受尊重的。然后你作为一个孩子,他们又是你生活中的绝对权力,对吧?所以这种巨大的反差会产生一种痛苦。就是我非常尊敬我的爸爸妈妈,但同时我带上主流的帽子,我看他们就是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生意人,每天就在这种琐碎的生活中浪费时间。当然这么说就是非常的刻薄啊。但是我觉得女儿的这种抑郁,其一部分可能是来自这个。就是她觉得自己的妈妈其实是个英雄,可是她现在的生活不是一个她自我实现的一个生活,然后这种东西带来的抑郁。我觉得很多二代移民的孩子会理解,因为她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自己的英语更好,所以要帮助爸爸妈妈处理一些像报税呀,跟这种政府官员打交道呀,这样的事情。所以这种Power dynamic,权力结构的这种过早的让一个孩子去承担这个东西,其实我觉得还是带有一点创伤的。 

Eileen Chow:我很多学生他们都会说,他们非常看到自己父母亲的……不但是他们的,就是好像我们更熟悉的一面故事,就是说他们牺牲,你们成功;而是他们看到就是说,哦,其实父母亲是一直承受一种,就是上一代的压迫。因为其实故事里的公公是对他女儿,就是对杨紫琼这个角色,是非常刻薄的嘛,对不对?然后,,我一个学生讲得更妙。ta其实是墨西哥移民。ta说,我妈妈会说:我不会像我爸妈对我那样对你。可是我的学生就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她就是这样对我。 

三人:哈哈哈哈。

Eileen Chow:她自己看不到。 

Eileen Chow:然后我就问我的小孩,我是不是也这样?他们就说,嗯,有点哦。

三人:哈哈哈哈。 

袁莉:你多努力其实都还是这样,是吧? 

Eileen Chow:都是隔代创伤。然后我的学生竟然说,我学生说:其实我看完这部片子我很理解,就是说,哦,因为他们自己还没有处理。 所以我爸妈没有办法看到,就是ta爸妈怎么压迫ta,所以ta当然这样子压迫我。虽然ta觉得ta自己现在是美国人,然后ta觉得自己不是这样子,可是ta其实还是这样。

然后我就想:天呐,我是不是就这样子,我是不是就是一天到晚这样压迫我的孩子?我妈如果在听的话,Sorry。可是就是说,这种隔代传下来的一种创伤,就是解不开的创伤。我觉得有同情妈妈,可是也看到妈妈的刻薄,或是妈妈的一种残酷。像那一句话,我好多学生都说,包括我自己也有那种感触。就是妈妈看到你,然后想说一些温馨的话,她说:你怎么又胖了? 

小蓝:嗯,对对。 

Eileen Chow:那简直是超级典型的那种妈妈语,对不对? 

小蓝:杨紫琼在这个电影里面还觉得自己做得很不错。就是她说:你看,我都接受你是女同性恋,你“生活西化”,我已经接受了,你就不要在外公面前再说这个事情了。但是对于女儿来讲,这其实还是很伤害她的一件事情。

然后我感觉这个结尾让我觉得非常感动的就是,其实妈妈成长了。她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牵住女儿的手的那一刻,她其实是牵住了当年她的父亲……就是她十几岁决定背井离乡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她觉得我可以坚定我的选择,这是我的人生。

袁莉:对。但是有人就批评,就是说这个电影的这个大团圆的这个结局,觉得是一种温情的廉价。你们怎么看呢? 

Eileen Chow:我觉得它并不一定是大团圆。大团圆就是表示说它是无止境的一个,好像它永远停留在这种温馨或是团圆的一种状态。我觉得电影其实最终它是一种,就是说,今天我们团圆了,今天我们和好了,可是明天我们可能又掰了啊。我觉得不同世代触动也不一样的,对不对?

因为像我跟一些二十几岁的人,像包括我大女儿谈的时候,他们就说ta非常认同Jobu,就是不但是这个女儿的这种Queerness,对不对?然后她要跟父母的沟通。它同时也是一种,我觉得基本上是Gen Z(注:在美国指1995-2010年之间出生的一代人),95年后,或者20年后的年轻人的一种感觉。就是说因为你生活在互联网上,所以你看到全部人各种各样的生活模式,然后你都不太能进入。就是你会觉得,那个FOMO(fear of missing out),就是你什么都错过了,因为看到几千、几万的人都在做不同的事情,然后你觉得你进入每一个宇宙、每一种行业,你都可能搞砸。所以ta会觉得说Joy的那种……就觉得好像你什么都做了,你反正干脆搞砸算了,因为你没有事情做得好,你永远是失败者。呃,跟上一代的人(不一样),你总会……因为你没有看到别人的生活,你不会那么觉得你的生活是那么烂,这是一点。

那从我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这个电影对我来说,它最大一个动作,不但是移民故事,就是说你走的这条路。像我就想说,当年17岁,我如果没有移民来美国的话,我在台湾会是什么样。我常常会想这个故事。 哦,那我大概就念台大啦,然后嘟嘟嘟嘟嘟嘟,某一种路,对不对?然后到美国,路是不是一样呢?这就是一种移民的一种想法。

可是另外一种想法,就是说很多人会说:哦,这电影就是这个夫妻关系有点陈腔(滥调)了。到后来就和解了。可中途最radical的一句话,是说她看到她的这个杨紫琼武打巨星故事之类,每一个故事里她都不是妈妈,也不是太太。 然后她忽然回到这个元宇宙的时候,她就跟Waymond说:I saw Mylife without you, and it was wonderful。我看到没有你的世界,然后 it was great。然后我觉得其实每一个——不管你婚姻多美满——我觉得每一个已婚女子都会这样想。就是说天呐,如果不走上妈妈太太这条路,或许我的事业,或许我的人生道路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觉得他完全抓到中年的那种感觉嘛,对不对?如果先生在听的话,Sorry……

三人:哈哈哈哈。 

袁莉:对对。她还说,当时应该听我爸的话,不要跟你走。哇,我觉得好伤害呀,是不是?我不知道。 

小蓝:但是我对这个爱情故事我很感动。就是我之前在那个《疲惫娇娃》节目里也说过,爱情故事居然也让我哭得很厉害。因为在每一个宇宙里面,Waymond那个人都说,我一次一次一次地选择了你,就他的选择是没有变的。然后回到当下的宇宙,看着这种一地鸡毛,满桌子都是这种收据的时候,Evelyn觉得可能就是说,现在的生活也是有意义的。

而且Waymond的这个角色我也很喜欢。因为他非常的反传统的那种有毒男性气概,他是一个有点懦弱的,觉得一切事情都可以用共情和善良来解决的一个人,对吧?我觉得很少见到荧幕上有这样子的男性角色。

我回到这个大团圆的结局啊。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人觉得是一种温情的廉价,因为电影就停在这里结束了。但是我自己的感觉是我觉得有点像劫后余生。 那一种喜,是劫后余生的喜。那个巨大的贝果象征着一种完全的虚无,象征着你的精神世界的坍塌。这种抑郁的情绪,如果女儿陷进去了,妈妈也陷进去了,那这个家庭就分崩离析了。但他们没有陷进去,妈妈抓住了女儿的手,把她拽了出来,所以他们经历了一场浩劫。然后他们顶多就是……就像经历了疫情的人也不会载歌载舞地庆祝,而是我们顶多会说,说得恶心一点,就是站在废墟上拉紧彼此的手。你就是你,还能怎么办呢? 继续过吧。就是这种感觉。 

Eileen Chow:对,我觉得当然很多人谈过。 说中国的大团圆,就是你说的明清小说了或者怎么样,基本上就是金玉良缘,它就是一个圈,对吧?它是一个圆。可是当然这个电影有两种圆。一个就是贝果,然后中间是空洞的。那他们当然就是从, 站在悬崖边,然后拉回来一把。可是另外一个一直存在的某一种影像,当然就是那个假眼睛,对不对,googly eyes。它当然是黑白的,跟贝果是反过来的,因为它中间是黑,它是实在的,然后bagel是虚无的。所以等于是说,我们从一个bagel的虚无回到一种googly eyes的实在。可是googly eyes(的)实在,也是一种廉价的小玩意儿,然后它也不是一个……它又不是一块玉。然后就是破镜重圆了,对不对?它是一个,很廉价,很抛弃性的一个,这种象征性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它只是说回到另外一种的暂时性。那我觉得那种暂时性其实在它的结局,我觉得蛮明显的,因为它没有解决掉她的问题啊。然后她母女关系还是很复杂,她的这个全部的收据还在那儿,所以她其实还是在活在这样的生活。 

小蓝:对对对。就是她Evelyn,和她女儿,和丈夫Waymond,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意义的坍缩,但是他们重新找到了继续存在的理由,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家庭继续存在下去。但是那些就是推搡着他们要跳下这个bagel的那些因素没有因此消失,美国社会没有改变,他们作为亚裔开一个洗衣房的这些处境并没有改变,下一年的税还是得要报。所以她只是说我们决定要活着,在这种琐碎中寻找人生的意义,这件很难的事情,我们要继续做下去。接下来的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袁莉:作为女儿也作为母亲,因为Eileen,你是我们这里唯一的母亲。你对这个电影这个结尾的所谓和解有什么看法?你当然刚才已经说了一些母女的这种感情。你觉得这部片子是主要关于母女关系的一部片子吗?很多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Eileen Chow:这个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就是说,我妈妈她是一个蛮成功的职业女性。她其实,就是她退休的时候,然后呢采访的时候她常常说,人家会问她说,你对年轻女性就是有什么(建议),就是觉得她们……她说,不要生小孩。 

然后我每次都,然后我每次听完就……嗯,虽然我了解你的意思,可是这句话讲得有点怪。你知道的,你作为女人的观点来说,有点怪。 

袁莉:我终于找到一个人(可以)跟我说,她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她怎么想的。 

Eileen Chow:对。然后我就,然后我每次都有一点:嗯,OK,了解。 

可是我觉得我妈妈她的整个,新好妈妈的这种转变……就是说她之前会说,这有什么奇怪?然后她现在,她去年跟我说的时候,她就说:没有啦,我的意思就是说,这样就比较没有牵挂了。因为有小孩你就会总是很担心。然后我说:OK,你现在你这个说辞比较好。

袁莉:当时说的时候不是这样子,改口了。

Eileen Chow:对对对对,现在做奶奶了,OK,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我觉得这反映了一个……其实她之前的时候,我也没有说很创伤,因为我觉得我完全理解她的意思。 

Eileen Chow:就是说,你能真正豁出去做一个事业,当然就是没有那种牵挂。就是你没有一种(感觉),觉得不管你是在(做什么都在)伤害另外一个人的生命。不管你是忽略ta,或是你太管ta,你太做“虎妈”,或者不做“虎妈”,你都会有问题。就是你做家长,你永远在质疑你自己做的一些决定。而且特别在美国的某一种环境里,你永远也是这样子,就是说,我到底做对了,我到底做错了吗?所以我觉得这一点是这个电影我看得非常强烈的感觉。

另外一个,我觉得你会发现就像大团圆不是一个永久性的。就是你发现你跟你的父母亲,跟你小孩的关系,永远是一种每天要重新建构的一个故事。所以就是说,不管你今天好不好……你不觉得杨紫琼这个角色明天一定会问她(女儿)说:哎,你怎么还那么胖呢?就是说她永远这个是不会改变的。所以那种你每一天都要跟你的家人重新建构你们的和谐。我觉得这是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很有感触的。

哦,不好意思,我最后讲一句。就是说其实这个电影,你也可以说它是一个很保守的故事,对不对?就是它最后就是,说到底还是妈妈要拯救世界啊。所以我其实之前我很喜欢它,我跟袁莉一样,我非常喜欢台湾的翻译,叫《妈的多重宇宙》,我觉得太clever(聪明)了,对不对? 又是骂人,又是“妈的”。

可是后来我就想说, I wish  it wasn’t always mum’s multiuniverse。为什么总是妈妈要拯救宇宙呢?就是说,为什么不是大家的平行宇宙?特别Waymond的角色是那么棒,为什么我们要永远把重心放在妈妈能不能拯救宇宙?是不是可以说,其实我们大家每一个人都要自各自拯救宇宙,这些多重宇宙才能平行,然后才能和谐相处。不一定是说,一定要杨紫琼角色才能解决。所以我觉得这个电影的保守性是这一点。可是我觉得这部电影它很厉害,就是说它其实点到这一点。我觉得很少拍妈妈电影,特别是移民妈妈电影,他们会敢讲出来说:哦,没有你,我生活会更好。然后其实我好多年轻的学生看了感触很大,就是说:哦,天哪,我从来没想过我妈如果没有我,会怎么样的美好。然后我心想说:天哪,我妈妈一天到晚跟我说这种事。 

。 

小蓝:对对对,这个。 

袁莉:那个导演,他是在那个获奖的致辞里面就是说,他妈妈自己就是一个艺术家,可以是什么dancer了,什么什么什么之类。他肯定是自己看着他妈妈这么多年……我不知道。因为我真的不是很关注电影的一个人,那我觉得他那个致辞也是让我非常的感动,就是移民的父母,一般要为小孩做出那么大、那么大的牺牲,我觉得这个电影也是(受)这个(影响)。 

Eileen Chow:他的妈妈其实蛮有趣的。他妈妈是台湾出来的,然后其实是念电机博士的,可是念完后,她就决定做四个孩子的妈,全职妈妈做了17年。然后他的妈妈就是他外婆,就一天到晚说:天哪,我女儿本来是念台大的,现在怎么跑来做妈妈?

我妈妈其实也讲过类似话。就是说,因为虽然我一直做职业妇女,可是因为我蛮(爱)带孩子的,我记得我妈妈一直说:你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带孩子? 意思就是说……对。

袁莉:哦,哇哦。 

Eileen Chow:你如果是就是某一种知识水准的……

袁莉:知识女性,你不应该去花这么多时间在孩子身上。 

Eileen Chow:知识女性,对。 

小蓝:这很有意思,我妈也是一个实现自我的一个人。她似乎是把家庭工作平衡的非常好,而且很成功。所以她一直没有让我感觉很愧疚,就说好像我的出生耽误了她。但是在谈论到我要不要成为一个妈妈的时候,她有一天跟我说,她说:其实不一定需要,你就看看你自己的人生需要什么。你不要去听其他人的声音。所以我觉得,哇,天呐,就她也没有告诉我,“因为我的这个生活好像很好,你也可以have it all。”她没有把这种虚幻的美好场景描绘给我看。

我记得网上看到一个特别喜欢的评论,很好笑。就是先是有一个人用地缘政治的角度,咔咔咔分析了一大堆这部电影,然后一顿批评,然后底下热评第一是一句很简短的话,说:知道了,逗号,男的看不懂。句号。 

三人:哈哈哈。  

小蓝:我觉得非常粗暴简单,但是莫名其妙的很一针见血。因为我周围爱这部电影的人,大多数都是看到了自己的生命经验。打动ta的就是说,无论是母女的爱呀、愧疚、憎恨,还是说有一个小点,就是互联网,它把世界上一切可能性、一切的悲剧都放在你眼前。 所以 你在这种巨大的道德坐标里面,好像对自己的生命的意义,和我能做些什么,会产生很大的动摇。然后这个东西带来了一种政治性抑郁吧。包括像疫情期间我们在海外的人看到国内发生的事情,你就感受到这种政治性抑郁,这些都是很个人的东西。然后这种评论一上来,先把这个具体的人一脚踢开,然后迅速给你扣上一个民族国家的帽子,再来批评这个电影。就我觉得不管写这个评论的人的性别如何,这种思维方式简直就是《说文解字》里面“爹”的注释,对吧? 

袁莉:而且是“党爹”,“党爹”的注释。 

小蓝:真的就是,然后相反,Daniel Kwan,这两个Daniel他们都是男的,可是他们却能把这种母女之间的这种细腻的东西捕捉好。所以我真的觉得爹是一种state of mind。 

Eileen Chow:“爹”真的是state of mind。我觉得因为其实“女爹”也够多的。我觉得其实Daniel Kwan讲过一句话,我觉得蛮……他说这部片子我们拍的时候并不完全知道,可是当然因为19年已经是一个,就是特别作为亚裔,一个非常紧张的时段。他说In the moment of global mourning,you know, how to do a kind of community celebration? 他就会说,我们现在活在20世纪,21世纪,就知道这种世界危机,不管是战争,不管是悔改,不管是……你就知道你其实活在一个非常混乱、非常悲情的世界。可是你怎么样在这样子的一个世界里,你还可以像小蓝说的“劫后余生”,对,你还可以在你的小家庭里经营某一种温馨的可能性,我觉得这是蛮重要的一件事。我觉得Waymond就是那个角色。 

袁莉:哎,这个是我觉得挺奇怪的。实际上我觉得中国人、大陆人吧,实际上应该受到的在疫情中受到的精神创伤应该是最深的。说句实话,尤其是去年这个清零的这种的,不管是说精神上的,哪怕是身体上的这种的创伤,其实上都是非常深刻的。但是你们说了那么多,就是这部片子是给美国人在疫情之后看的。难道中国人不应该是很能够……就是说这种混乱的世界,我们完全无法控制的这种感觉,不是应该我们大家在疫情的三年中,尤其是去年,中国人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控制,这种感觉不是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吗?为什么不能够?我还是不太能理解,就是为什么不太能够引起这种共鸣。 

Eileen Chow:我觉得美国这个1930年代的时候,就是当美国的这个经济危机the Great Depression的时候,那时候最红的电影都是歌舞片,还有拍这种豪宅片,对不对?或者说20世纪20世代,民国时代最动荡的(时期),最红的小说家是张恨水,就是我研究的一个对象,其实也都是就什么《金粉世家》啦什么,对不对?

那我觉得很重要,就是说我们文学不一定是一个一对一的一种感触。文学常常是一种你抒压或是解脱的感触。那或许你也知道,美国的这个劫后余生是稍微时间性有一点syncopated,因为它比亚洲是稍微早一些经历过。就是真正的像纽约的那种浩劫,真正是2020年,那就是大量的死亡,对不对?大量的这种创伤。我觉得这个是说,这个电影,当你稍微缓冲之后,你可能才能回头看。可是很少人在一个节骨眼的时候,你可以看那个节骨眼讲你的故事。我觉得那是个很恐怖的感觉,你宁愿看歌舞剧。宁愿看这个,对啊。 

袁莉:哦。你的意思是说,大陆这边的人(劫后余生)的时间还不够长,是吗? 

Eileen Chow:或许他们身在其中。或许说他们看到别的东西。可是我觉得这个电影,因为它是拍给一个(美国市场),跟美国的疫情同步,跟美国的这个anti-Asian hate同步的一个故事。所以,其实美国观众相当笨,你也知道。可是忽然很多很多美国观众因为疫情的时候,然后从疫情走出一点空间的时候,他们回头看,他们可以看到这个东西。我觉得中国这几年还是会有一些变化,可是我觉得会有一部分很精彩的文学跟电影作品出现。可是这样可能要一两年、两三年,甚至于五到十年后才会有这样子的一种反思。你可以说伤痕文学,你可以看到最早期的伤痕文学跟五年后的伤害文学,其实它是相当不一样的,对不对?它的深度或是它怎么去理解前一阵子的一种浩劫。所以我觉得这个很重要,这个是我们现在,我觉得现在中国观众。……你现在还处在这样子,你怎么去拍这样子的故事?你怎么样去理解这样的故事? 

袁莉:杨紫琼,她在奥斯卡得奖的致辞中强调了自己的亚裔身份。她说,所有长得像我一样的这种小孩子们……然后她还特别致敬了香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理解错了,你觉得她是强调了自己的亚裔身份吗? 

Eileen Chow:我觉得就是,我看到很多评论就说,她到底是马来西亚人啦,她到底还是香港人,还是美国人啦?她为什么是。我看到一篇社论,在台湾也说:她是亚洲人,他不是亚裔人,等等。

可是我觉得这有一点点误解了亚裔身份。我觉得亚裔身份就是说,不一定是你生在哪儿,不一定是Where are you from而是Where is you Today。就是你现在在这边建立的什么样的社群关系,你怎么样活在现在的当下的一个时代里。你走在街上,不管你是马来西亚的这个豪富,像杨紫琼,你走在街上,你可能还是被人吐口水,说“Chinese Lady”。像我前天就被人家吐口水,说“Chinese Lady”。

所以我就说,亚裔身份是一种,就是说你自己或许不认同,可是别人把你放在那个框框里。所以亚裔的存在就是一种,你怎么样去……因为被放在这个框框里,不管你自己认不认同,你怎么样去面对,然后建立一个resistance。你怎么样去建立一种社群,去保护你的社群。我觉得最早的唐人街就是这样,对不对?它就是你怎么样去建立一种保护膜,你怎么样跟完全跟你身份、阶级不同的人,也是从中国不同地方来的人,或许语言都不通,可是你怎么样?因为你在美国都是China Man。You become this identity。我觉得杨紫琼是,你可以看到她是对这样子的观众说:因为你在好莱坞,你长得像我,不管你有钱没钱,不管你从哪儿来的。 

小蓝:没错。 

Eileen Chow:你的casting,你能演的角色受限制。虽然她跟关继威两个人的这个出身背景是完全不一样的,对不对?你可以说是完全两回事。可是在这样子的一个环境里,他们两个是一样的,在这个宇宙里他们是一样的。那其实而且关继威也说过,就是说其实这有一个某一种亚裔电影的一个(接力),而且每一部比另外一部好,就是Fresh Off The Boat(《初来乍到》)那个电视影集,它有Constance Wu(吴恬敏)演妈妈,然后虽然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可是后来当然就变成Crazy rich Asians(《摘金奇缘》),对不对?然后关继威已经息影20多年,作为王家卫的副导,那他看到CrazyRich Asians有那么多亚洲人出现,那不管你喜不喜欢Crazy rich Asian这部电影,它致使关继威看到这部片子,然后说:天呐,我要找一个经纪人,我要演戏。因为这么多亚洲人在演戏,长得像我的人在演戏。所以他就开始……然后就演了这部片子。然后这部片子不管你喜欢或不喜欢,它或许可以制造下一部,下一个关继威,下一个杨紫琼,或是下一个Stephanie Hsu(许玮伦),他们的一种路程。所以我觉得这就是我觉得杨紫琼点到的。 

小蓝:啊,我觉得Eileen你说的特别好,亚裔这个身份是一定要有一个mainstream作为对比才存在的一个概念。 你不可能在中国大陆做亚裔。 

袁莉:你刚才提到你自己前天就被人吐口水。这个就会有,我相信又有一些包括在国内,在大陆的一些比较自由派的知识分子都会说:哇,那你们还要在美国待下去啊。 

袁莉:你会怎么回答他们呢? 

Eileen Chow:哎,我在北京还跟人打过架呢。 所以我不觉得这个……

袁莉:对,因为我过两三个星期就要搬到纽约去了嘛。就我们有一些朋友就很担心,说:哎呀,嗯嗯,纽约很危险啦,什么什么之类的,干什么都……我就觉得纽约是每个人的城市,凭什么我不可以住啊。  

Eileen Chow:是,是。我觉得哪儿都危险。当然美国的危险的特殊点就是说有枪。其实我刚刚去西岸看很多亲朋好友,然后他们在Monterey Park射杀案件之后,很多人都蛮创伤的,然后其实也有蛮多各种就是没有完全报道的(案件),像有些人就是家被人抢了什么什么。所以,去看朋友,那边的,特别是我的长辈们,他们都非常心情紧张。我跟他们就说,完全理解,可是这是真的。可是当然就是说,并不是说别的地方没有这些问题。所以我在别的地方也会被人吐口水啊。对啊。 

小蓝:而且我觉得,就是你生活就是要打一系列的仗,你就要自己选择在哪里去打这些仗,就是你会得到一些,失去一些,嗯。 

Eileen Chow:好,讲得好。

袁莉: 实际上就是一个多重宇宙嘛,对吧?你们认为可不可以这样想,前面就是说的为什么这部片子在移民,就是在美国人心中,就是大家是那么有共鸣。可能是没有在美国生活的很多人,他们可能确实是不太容易get到这个里面的这个sentiment。 

Eileen Chow:我的朋友Mona Eltahawy就是埃及人,做埃及女权的,也是住在纽约市的一位。她算是这个电影刚上映的时候就看了,她那时候好像写了一篇,还是她谈了一篇,就是讲,这个电影就是更年期电影。她说这个电影就是一种杨紫琼,她的那种多重宇宙,还有那种就是精神恍惚,而且她进入另外一个宇宙,就是那种hot flash(潮热),因为她进入另外一个宇宙。还有就是身体忽然被震动,然后就忽然心神恍惚地进入到另外一个状态。她说这就是更年期啊。。 

袁莉:我觉得这部片子我特别喜欢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说中年的这种就是年龄的(影响),一个女性到了50多岁,她做的这种生活选择了什么什么之类的。我觉得,哎呀,我真的是……当然我从来不后悔,我从来也不想着什么“what if”(假如)的这种问题,其实我是很少想到这样的人,但是我真的是可以relate to你说的那个hot flash什么什么,这个我真的是…… 

那还有最后这个杨紫琼,她在这个奥斯卡获奖的时候,就是她说什么……我看Eileen,你还在这个推特上发了一下。她说:女士们,不要让大家说你已经过了你的什么花样(年华)的话,你最好的时候,你的黄金年龄。对,我觉得太棒了,就是这样,太棒了!

Eileen Chow:太棒了。她每一次上节目,每一个演讲她都说我六十岁了,她其实(算的是)虚岁了,对吧。59岁,她就说我60了。然后我就觉得 哇,好酷!因为很多女性,特别是女影星,对不对?基本上不能说这样的话。所以我觉得这一点很棒。 

刚刚讲到Half Life,最后我想补充。 就是说它不但是更年期电影,而且我重看这部片的一个感触,就是说怎么样去碰触或者怎么样去access你的超能力,其实是对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奇怪的创伤。就是说要不然就是就是paper cut(被纸划伤)啦,要不然就吐口水啦,要不然就是很多(奇怪的事)。就是你会觉得说,当然年纪越大,你的身体越来越背叛你,更年期就是这样对不对?就你的身体永远在背叛你,然后你永远不function(身体功能照常发挥)。可是我觉得它就是说,你怎么样去跟你之前的一些超能力做一些连接,就是经历过你身体的创伤。这个就完全……天呐,这完全翻译腔,讲不清楚。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就说它是一个,它不是一个说,好像你越来越强,它是一个你来自己折磨自己一下。 

袁莉:你在痛苦里面。我是觉得,其实我昨天还有和朋友讨论这个话题,就是我们在谈写作。 就是写作,实际上不管写得多好的人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实际上,如果你写的不痛苦,你写的太顺。 这个你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一般不是太好的。就是做什么事情就是自虐的一个过程。

那我们最后再说一下,就是说这部电影,你们有哪一些地方(觉得不够好),你们觉得有哪些不足的地方吗? 

小蓝:哪些不足的地方?我真的是,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觉得这个电影它不是一个适合所有人看的电影。最喜欢它的观众,那些三刷四刷的人,甚至有点就是一个 cult following (狂热粉)的这种人,正好就是这个电影选择的观众。而我就是这些人之一,所以让我来谈这个电影的缺点很难。 

Eileen Chow:我还有一个学生在院线七刷呢。对啊,所以特别感动。ta最后一刷是跟爸妈一起看的。所以我觉得这部片呢,就是说它不一定要是顾全,就是说它找到它的观众。然后有时候我们看到最感动的一种,我们对任何的文文艺作品最感动,就是说它找到它的观众。所以如果说奥斯卡或各种大小奖,它的reward,其实是说,你找到你的观众了,所以我们为你鼓掌。可并不一定说每个人都喜欢这部片子,其实很多人很不喜欢这部片子。

可是它重点是说,因为这是一个industry,然后是一个business,然后它说,哦,天呐,你竟然能拍一个奇怪的片子,可是那个奇怪片子却找到(喜爱)它的人,所以我觉得这个,我觉得这是全部拍电影人都向往的,所以这是很重要的。

袁莉:是是。

Eileen Chow:刚你说缺点的话,我会说,当然就是说,可能如果有不足处的话,这也是我自己的情绪吧。的确我刚开始看的时候,我也有一点觉得,哇,天哪,你们的中文剧本没有英文剧本写得好。 

可是我自己当然也稍微调试一下自己的心情。就是说为什么我会立刻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我是做翻译嘛。对,所以我非常在意它有一点点翻译腔。然后后来才发现,它的确是。就是说因为剧本是英文写的,所以后来很多东西的确是翻译的。然后虽然文法上啊什么没有问题,可是它基本上还是一种翻译腔。就是我觉得粤语讲得也有点翻译腔,然后普通话讲的有点翻译腔,可是我后来就想说,为什么就像刚刚小蓝讲的说,为什么我会有这样子一种心情。所以我要做一点调试啊,因为这个不是完全拍给我看的, 这是一点。

另外一点是说我会有一点点,我会觉得这个母亲作为全能的SUPER HERO是有一点点保守。 

小蓝:对。我对“妈妈都是超人”这句话也觉得有些厌倦。不过你知道这个电影一开始,他们的想法是想要找成龙演的嘛,然后成龙拒绝了。 

袁莉:是,对。我听杨紫琼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这个,我说,天哪,幸好没有找成龙演,如果找成龙演我就不看。 

小蓝:也不会看。但是他们说了,在编剧的过程中,当他意识到主角从丈夫变成了妻子的那一刻,这个故事也变了。所以可能它就变成了一个为杨紫琼量身定做的一个电影了,才会这么好看。 

袁莉:对本来这个主角叫Michelle Wang,然后杨紫琼说不要叫Michelle,因为大家就会想到她。 

Eileen Chow:电影里你不觉得最感动的其实是,其实是它的默片(片段)吗?就是两粒石头的对话。 

袁莉:哎哟,对啊,非常有诗意。我觉得石头那一段,真的是太神奇。太好了,我真的是觉得这部电影很神奇,我以后要多看电影。

小蓝:哇,太好了。

袁莉:对,我觉得这个是看书没有办法得到的。 

小蓝:所以奥斯卡应该好好谢谢这部电影,真的很多人为了它回到了影院。 

Eileen Chow:是啊。 

袁莉:包括我。好,那非常感谢。那你们两位有没有什么推荐,就是说电影,或者是书,每个人推荐两三部,有没有? 

小蓝:我可以先说吧,比较简短。我推荐两部电影吧,一个是剧情片,一个可以算是documentary纪录片。

剧情片就是Tár 《塔尔》(托德·菲尔德导演)。这部电影其实是奥斯卡有提名的,但是颗粒无收啊,我觉得有点可惜,但是我也理解。我觉得Cate Blanchett演的这个女指挥,她是相当于被Me Too的一个人。我觉得这部电影很细腻,而且这部电影非常的复杂,它对观众很挑战,你不可能看完以后就觉得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非黑即白的结论,它是一个非常高明的character study人物性格研究。所以我推荐大家去看啊,因为我觉得没有得奖,但是非常值得去看。

另外一部就是Blue Island,《忧郁之岛》(陈梓桓导演)。是一个很年轻的香港导演导的一个纪录片。但为什么我当时有点犹豫叫它纪录片呢,因为它其中有一大部分是演的,就是它是找了2010年代的香港年轻学生,去重演三个中国和香港发生的重大政治事件。就文化大革命是一个,然后八九年是一个,还有一个六七暴动。 

呃,我觉得他的那个手法非常新颖,而且也很符合时代的精神,就推荐大家去看。 

Eileen Chow:那我走另外一条路线。不一定是当代电影。因为你如果喜欢这部片子,或是认为这部片子不足的话……今年是这个《悲情城市》,台湾侯孝贤导演的《悲情城市》33周年,然后他们有了4K修复版。我觉得一定,如果在你周围的电影院上映的话,你一定要去看。然后当然它也有它的某一种DNA元素。因为梁朝伟他那时候才26岁,可他是这个电影的,真的是灵魂人物。那我觉得这个当然口味是跟《瞬息全宇宙》是完全不一样,可是它同时也是一种,就是怎么样去处理身份认同,这种“怎么样”,就是当你原来觉得你完全不受质疑的身份,可是忽然被挑战,你到底是中国人、台湾人,还是日本人?然后这样的(挑战)出现(时)的一种家族下的故事。那我觉得这个电影还是值得看,33年后还是值得看,所以这是一部我会推荐的。

然后另外一部家庭电影,我觉得我非常欣赏,小蓝知道,就是Minari(《水芹菜》郑李烁导演),就是一个韩裔的导演拍的电影。Minari好像中文翻译是水芹吧,这部片子非常细腻,非常微小,可是它就是也是真的点到了一种亲情的故事。然后它也是一种复杂的亲情的故事。它不一定说爸爸妈妈都是对的,小孩一定要觉得他们是受牺牲了怎么的。或许它的铺路,或者是叙述的模式是比较传统。所以如果你喜欢《瞬息全宇宙》讲的一些点,可是觉得有点看不下去,太无厘头,我觉得Minari会更看得下去,更合适。 

袁莉:啊,《悲情城市》是我最喜欢的电影,No.1,没有别的,别的(片子)都没有办法(超越),真的是。我太喜欢、太喜欢那部片子了,真的。而且是,应该是87年还是88年,就是台湾一解禁就拍了出来的,简直太牛了。好,那谢谢小蓝,谢谢Eileen,也谢谢大家收听,我们下期再见。 

Eileen Chow:谢谢!

小蓝:Bye Bye!